鹤川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拟剧论

*鹤婶现pa     OOC警告

*阅读过程中如有不适请马上退出

*BGM- 366日-ちょまいよ

----------------------------------------------------------------

拟剧论

 

1.

 

“你听说了吗,明仁天皇明年三月要褪位了。”

 

我的青梅竹马胳膊撑在柔软的被子上背过身刷他的推特,荧光倒映在他金黄的瞳仁中央闪过一条条密密麻麻的推文。大概是看得累了,他收回视线,转过身来撞上我因心虚而迅速瞥开的脸。

 

奇怪的热流迅速膨胀全身,引起每一根毛孔的扩张。我移开长时间偷看他的目光转向电视屏幕里奔跑打怪的小人,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

 

鹤丸国永撑起脸笑了起来,夏日的橙光晕染在他纯白的发上荡漾开一圈又一圈渐变色,整颗毛茸茸的脑袋像是睡醒后一样有几根头发乱翘着,让人很想去摸一把。

 

我克制住自己的想法,咽了口口水强行将视线锁定在由一堆小方块砌成脸孔的3D小人身上。

 

他拿手指戳了戳我袒露在外的胳膊——就是这时候,我可以清楚感受到每根汗毛竖起肾上素的不断飙升。匪夷所思的热流终于贯穿全身转化成脸颊两片不正常的红潮。掌心的汗浸湿了游戏柄。罪魁祸首仍在把他的身体往我这边靠。

 

“所以,今年是平成年最后一个夏天了吧。要不要我们两个去看烟火——欸右边!右边有敌人!”

 

他斜过身来覆盖上我摁键的手,轮廓分明的手指敏捷地指引着我去按哪几个键才能保证这场惨不忍睹的战局要以何种姿态挽回局势。鹤丸的脑袋磕在我肩头,意外地像他这么聪明的人脑袋是一点也不重的。小时候我听别人说越聪慧的人大脑装的东西越多脑袋也就越重。可是鹤丸全部颠覆了这些说法,他覆压上来的整个身体都很轻。肌肤相亲的地方还残留着夏日本有的炙热温度,像他呼在耳边的气。

 

我努力挣扎着让这颗快要蹦跳出身体的心脏安定下来,移开视线竭力不去看他的脸。

 

“要去看吗,你一直很喜欢的吧。花火。”

 

在终于消灭了敌人后鹤丸回到原来的位置与我并坐,微不可闻的笑声覆盖在夏日风铃叮叮作响的瞬间。和他的云淡风轻不一样,我只能感受到空气里的温度全都哗啦啦覆压在肩头,沉淀为难以丈量的重量。

 

我低下头看他方才触碰到的手,覆压之处还留有小小的不疼痛的红斑。屏幕里的小人获得了胜利正雀跃地跳跃着,一蹦一蹦真像我此刻砰砰乱跳的心脏。

 

我突然想起来我根本不喜欢这样的游戏。手指愚笨的我从很小时候起就不再触碰游戏。同鹤丸这样聪慧又敏捷的人不一样,这些他自小玩腻的普通游戏,对我而言都像是难以跨越的高山。“想要打游戏”只是借口,我只是想借此来接近他罢了。

 

我垂下眼睛,好像过了好久才敢去回答他,“好啊。你邀请我。”

 

“这不是在邀请了吗?”

 

“不是这样的。”我抬起眼直视那双会让人陷进去的瞳仁,被悲恸搅碎的眸光在沉浸的午后潋滟出万籁水光。我就这么执拗地,锁住他的全部视线,“你认真地来邀请我,就我们俩。”

 

他大概觉得有点好笑,揉了揉我的脑袋,“干嘛,突然这么严肃。”

 

“嗯……你知道我没男朋友嘛。”我想了想,最后报之以笑,“邀请我吧,像男朋友那样。”

 

2.

 

我喜欢鹤丸国永。这不是什么秘密。

 

3.

 

喜欢一个人是种很奇妙的感觉。我记得我小时候跟妈妈字正腔圆地宣告我不会喜欢上任何人。这种谎言很快就因为鹤丸国永的到来被打破。我已经不记得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他,就像不知道他从哪一个年头开始成了我的青梅竹马。我只是记得只要我回过头,他永远会在视线所及的角落进行他惊吓别人的玩耍,张开的双臂如翂翂白鸟的羽翼,五官是天生的好看。

 

他是个很招人喜爱的家伙。总是礼貌地敲敲我家的门跟我父母说早安,以至于我父母喜欢他甚至超越了对亲生女儿的喜欢。然而本质上他是非常顽皮的,暑假的中午他窝在我房里用妈妈送我的发夹夹起刘海闯关新买的游戏,偶然闲下来不轻不重弹我的脑门唤醒写暑假作业写睡着的我。他撩起刘海时会留出白皙的额头,睁大他那双好看的落拓明眸,将少年的清爽相貌镌刻进我的心脏。他笑我看起来一本正经写作业结果不出几分钟就要睡觉。我捂着发红的脑门想了半天,找不出什么理由反驳。毕竟我不是他那样在假期的最后几天可以熬夜补完所有作业还百分百正确的人,平庸而懦弱的我只会用最可笑的方式维护看起来很努力认真的表象。

 

“我又不是你。”我想我当时这么说了。

 

我不是鹤丸国永。我做不到像他那样活在光明处。那是全世界的宠儿,集万千人热忱的爱于一身。那只能是鹤丸国永,是被我父母深深爱着的,温柔而自信的鹤丸国永。

 

母亲递过自制的布丁给他吃,夸他游戏打得好,宠溺地捏了他的脸。她的视线甚至没有停留在我这边过,即便我故意竖起满是花丸的作业本。

 

老实说,我嫉妒过鹤丸国永。那样的情绪并没有维持很久,马上就被喜欢的心情淹没。他是不沉沦的太阳,太阳会把所有黑暗的物质透明化。我只是走过两个极端,最终臣服于太阳之下罢了。

 

4.

 

和他一起长大也是件很奇妙的事。我说过他是个顽劣的孩子。即使伪装地很好也改不了本质里的搞怪。这点在我们一起入了同一个班级后愈发明显。他的恶作剧逐渐从我衍伸到别的人身上,甚至上课的老师也会被他突如其来的惊吓震慑到。我从来没感到有什么过分,只是简单地在心里激起一圈尚未澎湃的暗流。

 

我不是他的唯一。

 

可是我是知道的。这个人是多么多么的优秀。我喜欢他每天放学等我的温柔,我喜欢他每次都会把布丁分一半给我的慷慨,也喜欢他在考试那天掰断橡皮分给忘带文具而急得团团转的我。我还执着于他突然长高的个子,迷恋于他褪去稚气后少年青俊的脸庞,他喝水时滚动的喉结会牵动我整颗心脏的起伏运作。我想那大概就是青春期男生的魅力,在爱慕的女孩子眼里被无限放大,最终超越万有世间的全部假象,演变成创世纪的唯一一人。

 

我喜欢鹤丸国永。每个年纪我都会重新再认识一遍这个道理。

 

5.

 

可是我们不会有可能。这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意识到的事。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这一点不只一个人跟我谈及。无法很好地融入别人的圈子,也无法顺利地接下对方的梗。从哪个方面来讲都是同他截然不同的存在。鹤丸自小就是人气王,开得起玩笑也懂得恶作剧的分寸,同我这因一点点作弄就拉下脸的人怎么也画不上等号。

 

在我还乱抓着被汗渍浸湿的头发啃咬铅笔为中考数学题苦恼的时候,他已经开始尝试这世上所谓“恋爱”的东西。和我的死脑筋不一样,鹤丸国永遗传了他家的优异血统,即便是天天胡闹上课睡觉也能随随便便考出年级前十的成绩。那样的人必然是瞩目的,从我们有所交集的伊始我就了然于心。喜欢他的女孩子不计其数,也不乏才华颜值并俱的。小学的时候他坐在我对桌,和班里最受欢迎的女孩子坐在一起,两个人整天有说有笑。班里不谙世事的男孩子们常常跟着起哄,在黑板上画相合伞,偷偷把他们的值日安排到一起。我总是冷眼看他护着小姑娘快要哭出来的脸,嬉笑着制止同学的玩闹。事实上我心里的嫉妒都快要爆炸了。我赶走了所有值日的同学拿着黑板擦像发疯了一样把相合伞的痕迹抹去,把他们姓字交集的部分擦去。我拿那块他分给我的半块橡皮使劲擦拭着画在他们桌上各一半的爱心,大幅度摩擦后传来的橡皮热度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指尖,不满终于化作大雨,滚滚而落。我撑着他的桌子俯下身,在谁也不在的教室里嚎啕大哭。

 

我嫉妒那个孩子,这是不假思索的。我每天都在细心观察她,观察她会不会有出丑的时候,观察她有哪里不如我。甚至在听见班里多嘴的女生非议她的可爱时忍不住细细听起来。我没胆子做到光明正大地去嫉妒她,那样的心思未免太可悲了,如果被鹤丸知道,他会怎么想我呢?很小的时候我因为一起乘坐公交车的女生那天选择了与另一个女生邻座而生了半天闷气,我以为我把这份心思讲出来她就会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不该丢下我一个人困在一群不认识的男生圈子里。可事实是她用一句“你也太小气了”打发了我,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任何交集。那时候我明白了“嫉妒”的可怕性。虽然哪怕我至今也不认为当初的我做错了什么,影影绰绰地我仍是认识到人对“嫉妒”这种心理的难以忍受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正义感。明明大家都是这样的,却没有人愿意容忍另一个人的“嫉妒”。他们说你不能这样想,这样太卑劣了。可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为什么我不能继续嫉妒那个人呢?反正喜欢她还是讨厌她都是我的事,为什么非要加以改正?……这样的想法我至今仍保留着,我喜欢嫉妒别人,纯粹出于对自己平凡人生的抱怨与其他人生来是人生赢家的恨意。可是这些全在鹤丸国永这里溃不成军。

 

我从来没有嫉妒过他,哪怕他优异的家境和从未摔过跤的人生全部符合我应该妒恨的人的特点。我也不想让他知道我的恶劣个性。无趣乏味的标签已是致命,倘若这样恶毒的本质也被察觉到的话,我该怎么面对他呢?我只能把所有的厌恶加之于那个和他邻座的女生,偷偷向神明祈愿希望她哪一天长胖十斤或是头脑变笨。幸而小孩子的诅咒还是温和的,时至今日我仍然庆幸当初的自己没许下什么过分的愿望。我其实并不希望她出事,她是那么可爱而明朗的孩子,常常会分给我好吃的巧克力。我只是羡慕她好看的皮囊、热情的性格和聪明的脑袋,那才是配得上鹤丸的条件。

 

后来我不再讨厌她了,那孩子和一个比自己年长两岁的学长谈起了恋爱。鹤丸说那家伙不够帅气太过严谨,但是好在脾气温和。爱花就喜欢那样的人。我的脚步在绿灯亮起的刹那蓦地停住,在他发觉后面没传来脚步声而诧异回头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骤然响起。

 

和往常不一样的、坚决而绝望的声音。

 

我说,鹤丸喜欢她吧。

 

他愣了那么几秒,最终还是冲我笑了笑。新的一轮绿灯又亮了起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从我们之间走过,推搡着我的肩。那该是痛的,可此刻我却什么也感受不到。

 

我只看见他明亮的眼睛里落满的晚霞与偶然飞过的落单的鸟。他抬头的样子真的好看,会牵起我的整颗心脏蓬勃运动。细节全部串联了起来,他在和男生聊天时刻意伪装但还是有所偏移的视线,他趴在课桌上睡觉时脑袋微微偏向右座的小动作,他一直没有擦去的画在两人课桌上的相合伞,以及迟迟没有告诉爱花她课本上的姓氏被不懂事的男生偷偷改成了“五条”……因为我一直在看他,所以我全部清楚。

 

多么可笑啊,我终于以为可以结束这场单箭头的仇意。事实上它却以火燎之势熊熊燃烧起来。我输得彻头彻尾。鹤丸国永喜欢的第一个女孩子不是我,我被一个有了男朋友的女孩子打败。即使她的男朋友没鹤丸帅气,没鹤丸有趣,他却占据了小姑娘整颗粉红的少女心。恋爱中的女生永远都是这么眼界狭隘,她男朋友在我眼里不值一提,我喜欢的人在她眼里同样如此。我因为鹤丸明显的不甘心而鄙夷的男生对她而言是可以托付终生的存在;在她眼里不够温柔不够稳重的鹤丸,就是我的全世界。

 

我想我出门前一定忘了喝水,不然喉咙为什么干涩涩的,好像火焰在燃烧一样。我只是用那样沙哑的、快要哭出来的声音对他说。

 

“没关系的,鹤丸。”

 

没关系的,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那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这也是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事。

 

现在他骑着单车从我家门前经过,隔着两层楼的高度冲伏在窗前苦算数学的我打了个招呼。身后的女生探出毛绒绒的脑袋,跟着他向我招了招手。

 

我僵硬着手回应,看着他们的身影随着单车的加速不断变小。下坡刮起的风吹乱了鹤丸的发,依稀还能听见女孩子惊恐的尖叫。他应该最喜欢这样的声音了吧,完完全全符合他的惊吓结果。可是我做不到,第一次被邀请时我哭着打了他,我说他太过分。那以后鹤丸再没邀请过我坐他的单车。

 

如果时间能跨越的话,我一定会穿越回去谋杀那个愚蠢的自己,我会学着每一个少女该有的反应抓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素色的衣服里闻他身上洗衣粉的味道。毕竟那是一生中难得的与他近距离的接触。

 

现在我已经不会那么膨胀地去嫉妒一个人。我知道鹤丸的性子,他虽然谈恋爱比同龄人要早,却并不是随便玩玩的。每一个女朋友都认真对待,每天放学蹲在他们班外面等她下课。我认识那些女孩,她们都很可爱,性格像只小绵羊,头脑也不错。那样优秀的孩子不应该去仇恨,她们远比我值得被爱。我只是不知道是什么啮噬了她们的智商选择和鹤丸分手。如果上天愿意将这机会赋予我,哪怕是众叛亲离我也不会放手。

 

可现实是,上天从不怜悯我这自私的人。

 

 

 

“要不要找个男朋友?”

 

“……呃、欸?”

 

鹤丸把盘里的布丁分一半给我,“不是说觉得高中生活太无聊吗。没有考虑过找个男朋友吗?”

 

“不…”我偷偷用了他用过的勺子,鹤丸对这种行为并不在意,他小时候甚至在我期待的目光里用自己的勺子勺了一口布丁喂我。布丁有股淡淡的奶香,在味蕾俯近疯狂散开来,“我没觉得那么无聊……”

 

他看起来有点苦恼地挠挠头,“可是你看起来不高兴。”

 

“我一直这样。”

 

爸爸走过来取走了沙发上的报纸,顺便摸了摸鹤丸的头发,“别管她。”

 

6.

 

我最终是没有和任何一个人在一起。

 

想想我这可悲可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明确了我的太阳在何方。那样固执的我看不见世间还有谁可以与他相提并论。暂不说性格恶劣呆板,生来平庸的姿色就注定了我与那些可爱的女孩子融不到一块。连我自己都常常纳闷为什么会有这样令人生厌的想法。

 

没有关系的……把它们全部藏起来就好了。藏在我喜欢的少年看不见的角落。

 

我一直就是这样兢兢战战地过日子,强压着泛滥的阴暗想法伪装出善解人意的笑容来回应他纯粹明朗的笑颜。我知道我是怎样恶心的一个人,霸占着他青梅竹马的地位却无法像任何一个善良的姑娘一样由衷地祝福他。明明少女漫画里的暗恋主角都是那样温柔善良的女孩子,偏偏只有我是懦弱的。我没有宽容大度到可以接受他执手另一个女生。我仅仅讨厌自己日复一日膨胀发酵的负能量,它每天都在提醒我我这样的人没资格同他并肩走。……为什么鹤丸的生命里要出现我这样阴暗的家伙呢?太阳表面温度过低处会覆盖上太阳黑子,因为太阳太耀人了,旁人才会看不见它表面附着着怎样恶心的物质,甚至于黑子自己也会忘记自身的不相容性。只有太阳是明白的,他只是从来不讲。

 

人是极其矛盾的生物。我一边明了自己与他毫无可能,一边又在希望哪天自己这份心意能被知晓。如果时间可以被编织的话,那我和他之间的红线一定是最长最长的,我愿意花费少年时代的全部青春去解开每一个结好好将“缘”理清。即便我知道这跟长长的、脆弱的红线仅仅只系在了我的指尖。

 

这是我一个人寂寞又好笑的独角戏,我以我少女时代的全部信仰沉溺其中。

 

可是现在,他是真真切切再也不会喜欢我了。他用他那诚挚的、认真的表情发自真心地担忧我,他在用那不知情的、温柔又残酷的善良将我拱手与人。

 

我以为我会冷静地接纳这一切,我以为我能容忍我们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事实上我输得一败涂地。甚至连哭的气力都化作梅雨时节的沉闷空气,腐蚀在根根骨骼内徒留致密又难以根除的酸痛,在想起他的每一秒压缩我的心脏。

 

鹤丸国永再也没可能喜欢我了。我知道的,我不想知道的。

 

7.

 

我不想再喜欢鹤丸国永了。

 

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呢?我不知道。它就像田亩中突然拔根而起的杂草,以破竹之势疯狂蔓延,终于掩盖了我所有单方面的痴狂。暗恋的告终原来可以这么简单,好比你一人演绎的独角戏仅仅只因观众抛来的番茄就轻而易举谢幕。我把自己的喜欢想得太完美,收场时才会显得太仓促。

 

夏天来得急急忙忙,还没准备好冰镇的西瓜等待隔壁家那个白发少年每晚敲打我家的门前来蹭吃蹭喝就开始了。气温以稳定的趋势一天天上升着,每天早上等我一起上学的鹤丸从春装换成了夏装,袒露出男孩子瘦弱有力的臂膀,灼人的光亮摇曳在他白得不像话的胳膊上,会随着他看见我那刻摇摆着双臂打招呼的同时反射进我的眼眸中,明亮得让人想落泪。

 

从此以后我们的定位只会是“青梅竹马”。从前是如此,以后也是如此。只有我一个人曾做过不存在的戏剧里的女主角。

 

 

妈妈提醒我该挂个风铃上去。夏天的风已经所剩无几,徒剩下几十亿人口呼出的二氧化碳压缩汇聚而成的熏热。风铃叮叮的碰撞声会让人想起冰块融化的嗑哒声,带走苦夏的昏昏欲睡。我踮起脚扶住窗棂单手去挂那个装饰简单的玻璃风铃,往下望的话能看到被高温暴晒得变形的地面,蚕食掉我所有的勇气。我的身高实在不够冒险站在窗边去装饰那个普通的风铃,伸长的胳膊传来一阵又一阵无力的酸痛。我只是想要偷懒一下——只是想要偷懒一下才松开了手。甚至来不及反应去接住,那摇摇欲坠的风铃从我手中滑落,跌跌撞撞从二楼崩碎在地面摔成无数碎片。

 

我想起了我和鹤丸的感情。在我松手的那一刻这场只有一个人苦苦坚持的单箭头暗恋是不是也像这样碎成万丈粉末。

 

8.

 

小时候我总是很期待暑假。

 

和学生向往假日的愿望不太一样,比起那出于孩提本能的纯粹祈祷,我的欲望还要更私心些。我向往于夏天,仅仅因为每个暑假鹤丸都会来我家串门。

 

最初的时候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抛弃自己的大房子偏要挤我的小房间,我想或许大房间太耗电了,相比之下我这不及几十平方米的小闺房只要稍稍开起空调就能感受到冷风吹在脸上的惬意。我得意于自己有吸引他的筹码,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只是因为鹤丸太怕寂寞罢了。有一次阿姨出门前把他反锁在家里了,繁忙的工作并没有提醒她鹤丸失踪的异状。直到晚上她回家时才发现了一声不吭在黑暗里打了一天电动的鹤丸。他虽然从未表现出什么,可我知道自那以后他天天往我家跑。爸爸妈妈喜欢他,他们远比我早一步意识到他的优秀。

 

高三毕业的暑假漫长得仿佛时间的钟摆被谁调慢了一般。缺席已久的串门重新迸发它该有的火苗。我忘记了是哪一个烈阳高照的清晨,他摁了我家的门铃,提着一袋零食不由分说进了我的房间像小时候一样自顾自打起游戏来。

 

隐藏在骨髓里的悲伤因子,终于爆发成灾,游走于每个细胞中。

 

我是真的讨厌他……在我努力收尾这场难表于口的不光彩的独角戏的挣揣之中,擅自又闯入我世界的少年。

 

这没什么关系。我不想再喜欢鹤丸国永了。这是决定好的事。

 

彼时他兜兜转转又是孑然一人。我没有过问他和那个女生分手的理由,也没有问他有没有喜欢的人,那远不是青梅竹马该管辖的范围。从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认识到,哪怕我多希望他最初喜欢的那个女孩子是我,哪怕我可以如何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会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热切地喜欢着你、我情愿最后受伤害的那个人只会是我,无法更改的事实是我从来未馈赠到如此奢侈的机遇。养痈遗患也好、作茧自缚也好,不要让这生来是痼疾的恙繁衍的最好办法就是我先退出这场自导自演唯有自己鼓掌的戏剧。填报志愿时我选择了京都的学校,离家乡很远很远,离鹤丸国永很远很远。

 

妈妈揉着我的脑袋对视向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不争气地红了眼圈。

 

“你舍得吗?”

 

怎么可能舍得呢。我摇摇头。

 

我从很小很小开始就和他在一起了。我记得他作弄过的每一个小把戏,我也记得他在惹哭我后小心翼翼的慰问。在太阳滚烫得整个城市都仿佛浸泡在氤氲蒸气里的日子里他总是穿着干净的白短袖提着冰凉的雪糕躲在楼下的阴影里高声呼喊我的名字。我喜欢他拉长音的语调,能把「あかり」三个音节喊得这么温和柔软,好像沉软在他曈曈眸光里的缱绻隽永。他喜欢出其不意把冰棍的包装贴在我脸上引起我猝不及防的惊吓的陋习也没有改,在这个难得只有我们俩的暑假不断重演回放,美好得仿佛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时间的潮流终究还是冲散了堵塞在少年时代的美好假象以势不可挡之势奔流向前。那个夏天我们手捧着期盼已久的证书又哭又笑地拍了毕业照,我每天在日历上圈圈画画计算着他还能在这个暑假来我家串门的日子。日历越变越薄,期望越变越乌有,恐惧与难以衡量的空荡与寂寞同时也疯狂滋生起来了。——就在那时候,明仁天皇颁布了褪位的消息。

 

大概每一个时代的退出,都能激起人心底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暗流。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将它命名,说是“悲伤”太造作,说是“失望”实在太颐指气使。我很清楚那位高高在上身居牢笼的天皇大人身体是否抱恙与我没有丝毫关系,年代的更迭也只是念法上的差异。我不关心任何人,我的世界里只有鹤丸。这股隐隐淡淡的怅然无关人与事,仅仅是对“离别”这个词的愁绪。

 

时值平成30年的夏天,我一个人的独角戏终于谢幕。

 

9.

 

「要一起去看烟火吗,灯里。」

 

10.

 

人流,熙熙攘攘仿佛不远处水槽里甩着大尾巴游走躲闪纸网的金鱼。他们残留着暑夏必不可少的汗渍的黏巴巴手臂蹭过彼此的短袖口以及袒露在外的肌肤,章鱼烧的气味和炒面的气味相互混淆,孩子哇哇尖叫的感叹掩埋在贩卖者的叫卖之中,嘈杂又和睦。仿佛以某种约定俗成的形式庆祝着这个即将远去的年代。

 

我找到鹤丸国永的时候他正窝在一堆小个子孩子群里玩捞水气球,女孩子花花绿绿的浴衣衬得他白色的短袖刺眼又夺目,两丛偏长的发沿着脖颈弧度藏进兜帽里勾画出清癯的锁骨。他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认真地紧盯着水气球的绳索,企图一石二鸟。

 

很小的时候他就是游戏上的天才,不管是射击还是捞金鱼都得心应手。这次也没有例外。他把捞起来的两个花哨的气球送给了临他最近的两个孩子,笑得却是比那两个小家伙还要满足。鹤丸过了好一会儿才发觉一直站在不远处的我,摇摆的手让我想起跃过浅滩的高雅的白鹤。

 

“……”鹤丸不自然地抿了抿唇,视线上下打量,“亏我还期待了一下你穿浴衣的样子。”

 

“我有穿木屐。”我伸出脚扭动了一下裸露在外的脚趾证明给他看。

 

“好歹也算是我们两个人第一次约会,你也太随便了吧。”

 

祗园灯笼的光把他的脸照得亮堂堂的,不满的情绪都显而易见。我不知道当时的我有没有感到无可奈何地笑一笑。鹤丸国永总是一副孩子心系,不管是初见时的小霸王,还是青葱岁月的少年,一直是如此可爱率直。

 

“不是……我有想穿浴衣的,临时换了。”吐出的话语实在不可爱,生硬别扭,全然不是暗恋少女该有的羞涩。我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我已经不想再喜欢他了,遑论什么少女心境,“出门前太急,没换下木屐。”

 

——才不是。只是没把握。距离上次在鹤丸面前穿浴衣已经是多少年前了?你从来也没说过我可爱呀。我很害怕,要是穿得不成样给你留下不好看的印象该怎么办……要是你讨厌我穿浴衣的样子怎么办?我是个胆小死板的人啊,所以才在出门的前一秒匆匆换了衣服改成你熟悉的穿着。

 

我垂下眼避过他此刻的表情,无奈尚为接受,倘若是失望或更深一级的反感,委实叫人难受。即便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好几遍我已经不想再喜欢他了,鹤丸的感受丝毫不会影响我的情绪,这从年少时期就养成的兢兢战战还是迫使我躲闪起他的反应,拿无关痛痒的话题反驳,“你不也没穿浴——”

 

向前拉扯的力道吓得我憋回了未讲完的语句,鹤丸突然揽过我的肩拉向他那一边。好像在我不知道的某个时间段里,他已经变得这么有力。我记得他总是很瘦,两家人一起去海边旅行时他袒露在外的肌肤能看清根根骨骼,他浸在海水里招呼我一起游泳时瘦小得仿佛一个海浪就能将他淹没。他那么瘦,瘦到我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抱抱他。

 

可是我到现在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一开始见面时的那个小鬼了。鹤丸已经高过我一个头,推搡之间我会撞到他的胸膛,居于胸口处的心脏像每一个青春期少年一样砰砰砰蓬勃跳动着。他金灿灿的瞳仁也远比我能看到更高更远的风景,哪怕我努力踮起脚尖,我们的视线也触及不到一处。

 

“抱歉抱歉,痛吗?”

 

他屈下身来首先询问我被紧紧抓住的肩,和往日恶作剧弄哭了我时一样小心翼翼。袖口处被路人手里章鱼烧洇染的酱料污渍和他那纯白无瑕的白色兜帽短袖衣是格格不入。

 

啊。糟糕。

 

那些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沉浸于污泥秽物之下的喜欢,要破土而出了。

 

可是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推着我的肩头往摊位走,“接下来,去吓一吓那些安逸的金鱼吧。你要一起吗?”

 

不远处水槽里金鱼的大尾巴飞快甩动,掀起心底由妒意积累而起的污泥沮洳的涟漪。

 

……为什么会有你这么温柔的人呢?不要像毫无瑕疵的太阳一样灼烧着我的生命啊。为什么鹤丸国永的生命里要出现我这样可恨的人……为什么此时此刻、本该像正常少女一样感到砰砰心跳的时刻,我会产生这样阴暗的想法呢?

 

我转过头望向鹤丸专心致志追寻金鱼游行规律的脸,劣质灯泡的幢幢光影下轮廓暧暧昧昧地好看,着实是我思慕了十几年的少年的脸。

 

我突然地想起那些曾和他的生命交轨、曾被鹤丸国永喜欢过的女孩子。那样的人是多么幸福的存在啊。她们也曾和他两个人单独来看烟花吧,她们也享受过他细心的照料,会被他轻轻揽过肩避开大叔手里的小吃酱料,会以出色的射击成绩为她赢一只毛绒绒的大熊玩偶,会在烟花燃起的瞬间在耳际倾诉彼此的喜欢。

 

金鱼吐出一个泡泡,翻身一跃戳破纸网逃回了水槽。

 

“失败了?”

 

“失败了。”

 

失败了。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

 

我蜷缩着抱住膝盖,无视掉店主“再试一次”的劝告埋进脸用发闷的声音回复他,“你继续玩吧,我等你。”

 

她,她们,她们这些幸运的孩子所经历过与他并肩走的每一分每一秒,她们曾与鹤丸国永一起度过的夏日祭的每一个环节,都是我日思夜想、无数次向神明祈祷的时间。

 

我是真的很嫉妒很嫉妒,为什么鹤丸不喜欢我呢?我喜欢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啊,我一直坚持着喜欢你那么久,为什么不给我机会呢?你明明知道就算是玩玩就算最后受伤的只有我我也不会拒绝啊。你明明知道,我的世界就只有你。我没有被任何人告过白,我没有再喜欢上任何一个人,愿意向我伸出手的人只有你,把我拉向无法触及的向阳处的只有你。为什么偏偏就是……不喜欢我呢?

 

“累了?”

 

“嗯。”

 

“要回去了吗?”

 

“不。”

 

我抬起眼,世界是水蒙蒙地,看不清他的脸。人群又开始涌动起来了,被惊扰的金鱼四处逃逸甩出一个又一个涟漪。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叫卖的声音、“烟花快要开始了”的招呼声,嘈嘈杂杂、蠢蠢欲动。

 

“我们去高点的地方看烟花吧。”我说。

 

灯火一直蔓延到远处小山上的神社,红色的鸟居、翘伸的飞檐、狭窄泥泞的参道,闭上眼就能回忆起来,那曾经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晓的秘密基地。

 

他的视线在碗里的数十条金鱼和我之间游移了一下,看起来为难地挠了挠脸,“……门禁没关系吗?”

 

“——。”

 

初一那年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烟火。鹤丸这个笨蛋,说得不清不楚害我以为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的烟火大会。拜托了妈妈准备浴衣,第一次用了母亲的唇彩,尝试了和以前都不一样的发型,结果到了约定的地方才发现同行的人远远超出了想象。这家伙的人缘太好,完全就是变相的班级出游,对比于其他可爱的孩子我的准备根本算不上什么。孩子的心思固执又褊狭,我在中途不堪冷落选择逃避,以一句“门禁时间到了”逃离了我可恨的嫉妒心无法融入的圈子。那只是个谎言,从我拉下的脸和猝不及防的脱口而出就显而易见的谎言。可是鹤丸从来没怀疑过。

 

“不……”我转过了脸,“他们不会在意的……”

 

 

记忆里去神社的小路泥泞又陡峭,碎石和低飞的虫随处可见。我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和鹤丸发现的这地方,大概是个破旧的无名神社,十几年来都没有参拜的人,故而顺理成章成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喜欢穿着及膝的小裙子跟着他往小山上跑,中途的小道埋伏着许多硌脚的石块,那时候他就会绅士地伸出手搀扶我一把牵着我一起走——这是我的小心思,是我自鸣得意许久又深感不堪的小心思。上山的路其实并没有那么辛苦,我也不是每次都忘记他“下次记得穿运动裤”的提醒。那是我的喜欢呀,是我不见天日的喜欢。以这样叵测的形式呈现在你面前。

 

这条路我快有十几年没再走过了。很久以前我们的距离就开始拉大,他的身边从来不缺乏信任的朋友,我不一样。除了鹤丸国永我不相信任何人。每一年的夏日祭,不是和他单独两个人的出行就没有意义,所以我一直在回避同他身边人的接触。旁人肯定是看的出来的,我明显的嫉妒与快要满溢而出的喜欢。是不是就是在这些被我拒绝掉的岁月里,鹤丸成长了呢?他的身影比起小时候更能遮掩小道上枝丫嶙峋的可怖,可是他再也没有在中途牵我的手。

 

清幽幽的月华潋滟在他的周身,仿佛昔话里即将返途的报恩鹤。

 

我哽咽住嗓子,率先打破了异样的沉静,“你和别人来过这里吗?”

 

“没。怎么这样问?”

 

“……不是会吓他们一跳吗?这地方居然有座废弃的神社什么的……”

 

鹤丸的肩头轻轻颤了颤,却没有转过来把风轻云淡的笑脸展现给我看,“那样做灯里会生气的吧。”

 

“——。”

 

“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基地不是吗?”

 

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这个时候倒在意起“我们”这个充满独占欲的词了。你明明不喜欢我的,为什么还要留有只属于我们生命交轨的痕迹。

 

太阳是不是一直这样光明磊落,与此相比只能赖于他温度过低的表面才能生长的太阳黑子未免太可悲了。那样炙热的、火红的、耀眼的太阳,为什么会被阴暗的、不堪的、尽是缺点的黑子附着呢?他的温度实在太火热,会烧灼上我的每一寸肌肤,剥落下满肚子的污水。

 

“门禁是骗你的。”我说。

 

“嗯。”

 

“……我很讨厌吧。”

 

他一直在往前走,没有停步也没有转过来看我,“怎么会…灯里从很久以前就是好孩子啊。”

 

“……”

 

啊啊,实在是讨厌。

 

这条路好像没有那么长的。记忆里它短暂得还没从乱掉的心跳声中恢复过来就走尽了。怎么随着年纪的增长步子的迈大,通往独属于我们两个的记忆的道路也会变长?一路无言,剖开暗藏多年的心意之后竟然是这样漫长的沉默。我们保持着不变的距离前进着,枝桠踩碎的声音沙沙的,飞虫低声絮语,一切都安静的过分。

 

鹤丸国永是不是长大了呢?不单是生理上的。他的背影依旧清癯但是更加笃定,他影影绰绰的侧脸比起以前也要更分明。没有成长的人始终只有我。只有我依旧演绎着无人欣赏的独角戏,只有我擅自培养着不光彩的晦暗想法。他已经不是那个只知惊吓的孩童了,他的目光笔直向前,从来不像我一样贪图过往。我忽然就猜疑到,鹤丸国永是不是知晓的呢。

 

——所有事。

 

“啊。”

 

脚趾之间忽然传来短暂的针芒之痛,迅速刺疼又迅速消失。我缩出脚去看,才发现绳带磨破了脚趾缝,划开一条不易察觉的口子。

 

这时候他回过头来了,“怎么了?”

 

“没。”

 

我想他看见了我的伤口,“要不要背你?”

 

狡猾的人别把这种问题抛给对方啊。我实在怀疑他是不是有过多次恋爱经验的鹤丸国永了。我想要是在以前,我一定会欣喜得快把心脏跳出来了,可是现在。我只是摇了摇头,往后踏入湿漉漉的草丛中藏起伤口。

 

我不想再喜欢他了。他知道的。

 

“继续走吧。”

 

 

夏日的夜里有青色的萤火,藏在湿漉漉的芒草之中点燃一盏盏微弱的灯。面前的人实在太夺目,就连这些没有意识的小昆虫也开始往他身上聚拢,晕染开朦朦胧胧的青色微光。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和他难得一起度过的夏日夜晚,也是这样有着无数萤火虫的夜晚,鹤丸轻快的步子蹿跳在茫茫夜间,半合着手捕捉着这些只出现在夏天的奇迹。小孩子的视力太差,即使月光皎白也没找到那抹明亮夺人的白色,我急得想哭,蹲在树旁观察蚂蚁。——然后他就那样突然跳了出来,在“有没有被吓到”的询问中小心地擦掉我的眼泪,金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真像庙会时通宵的火光——这样的记忆实在太过弥足珍贵,毕竟自那以后我们再也再也没有单独来过这里。

 

在没有意识到“喜欢”这份心情前,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平淡,可为什么了然这份心意之后所有的所有都变成了遗憾?我们曾一起度过的时光、我们所谓“青梅竹马”的关系、我们不曾向任何一个人透露的秘密基地、我们…属于鹤丸国永和灯里的所有所有,全是那么温暖的记忆,你叫我怎么舍得丢弃?

 

我当然想回到那时候,回到谁也没意识到这份可耻的心意的时候,回到不曾迎来分离的时候。为什么不喜欢我呀?为什么呀?我知道我无法与你相配,我知道我注定成为不了你喜欢的对象,就算是这样我也在努力着,是你让我相信努力终有回报,可是“喜欢”这件事啊,不管怎么努力也办不到。“不喜欢”这件事,也是怎么努力都办不到的呀。

 

踩空的脚无意踏进了低矮的水坑,溅起的污泥脏了衣角。我拧起衣角甩掉那些污渍,步子慢了一拍。

 

去京都的路,会不会也像我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那样遥远呢?未知的地点充满了可怖与好奇,恶劣性格的我实在没有勇气去保证和不相识的人相处。鹤丸会留下吗?还是去别的地方的大学就读呢?反正你的学校就算我每天熬夜苦读到凌晨三点也考不上啊。你这个不温柔的家伙,总是不愿意停下来等一等我。

 

不温柔的、非常过分的…讨厌至极的混蛋……

 

明亮的泪珠终于来势汹汹,吧嗒吧嗒往下落。我蹲下身捂起脸,藏起哽咽。

 

——这是我和鹤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约会,可是我却准备得一塌糊涂。

 

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沉闷的晚风里压得低低的,全然失了平日的玩笑。滚烫的泪水渗出指缝,沿着手腕流淌进袖子,湿哒哒的黏腻。有青色的萤火刺痛发红的眼圈,还有隐隐的白色在朝我走近,“这还真是吃惊,这么痛的吗?”

 

“……吓到你了吧。”

 

“怎么会……你小学的时候躲在教室里还要哭得更厉害不是么。”

 

——。

 

你听说过吗?太阳表面因温度相对较低而显黑色之处称为“太阳黑子”,那是种平均每11年就会出现的、总是引起磁场干扰的恶劣现象。闻之如名,生于光明中心,却是那圣洁火光的最大污点。可是凡肉眼所见,太阳永远光亮无暇,不见黑暗。那是因为太阳实在太耀人了,高高临于太阳系中心之地位窥不见他表面究竟覆盖着怎样肮脏的物质,磊落到连那黑子也常常忘却自身的不相容性。只有太阳是知道的,他只是从来都不讲。鹤丸国永全都清楚,所有的事。

 

奇怪的酸涩充斥住鼻息,引起难以名状的暗流,流淌到眼圈垂落下大团大团的热泪。抽噎再也难以抑制,我清楚地感受到整个身体的抽搐,四处游走在细胞里的悲恸鼓胀澎湃演变成呜咽的哭泣声,嗓音全变了掉。

 

“你个混蛋,都不知道安慰我。”

 

“嗯。”他顿了顿,蹲下身来抱住我,“抱歉。”

 

——是鹤丸的味道。淡淡的白檀的香味。我曾经好几次猜测我们拥抱时的样子,猜测他的身上会是什么味道。少女的想象总是过于美好又超脱大胆,我期待他的拥抱,期待讲明所有心意后的近距离接触。即便我知道这都不可能实现。我也嫉妒那些曾分享他温暖怀抱的孩子,嫉妒她们可以在他怀里红了脸或者放声大哭。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拥抱是属于我的,是我梦寐以求已久的,来自鹤丸的拥抱。他的双臂小心地包裹住我,温柔地抚顺悲伤,乱糟糟的短发瘙痒着袒露在外的脖子,平稳下紊乱的呼吸还能听见来自他胸口的心跳,他轻轻拍着我的背,右手揉了揉我的脑袋。

 

无法歇止的悲恸爆发成灾,一滴一滴洇染在他白色的袖口。

 

他那么那么好,好到光是喜欢他这一点就让你感到足够骄傲。

 

年少轻狂时你以为你可以凭借这份微薄的痴爱献上所有岁月,到头来你只不过是他全部人生的见证者。是的你是每时每刻都在看着他,你可能是了解他的那个人,可是最终你只能是那位不可参与其中的看客。你只是停留在喜欢这一地步上,谁都做得到。可是你从一开始就明白的,光是喜欢什么也无法承诺。鹤丸的一眉一笑就是我的全世界,那么灯里呢?我又能给予他什么呢?我真的能、和他在一起吗?我真的可以改变这呆滞的性格,给他带去必要的惊吓吗?鹤丸想要的、鹤丸喜欢的,我足够赋予吗?

 

就算是这样、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喜欢你。喜欢温柔到包容我所有不堪想法的你。我知道会有非常非常优秀的人在等你,会有那样一个让我羞愧难当由衷祝福你们的好孩子。那个人不会是我,我知道的,从很小时候就知道了。这场独角戏无法演绎下去,我该笑的。笑着谢幕,笑着祝福我们的生命终于脱轨。

 

可是、可是为什么还是会觉得……不甘心呢?

 

我放下捂住脸的手揽上他的脖子,哭得不像话。炙热的泪水大块大块落在他的后背上,揽过的双臂发烫着颤抖,我埋下脸,声音抽抽搭搭尽是哽咽。

 

“要是没有像我这样执迷不悟地喜欢你的人怎么办?”

 

他的声音柔柔的,覆上脑袋的手掌那么温暖,澎湃出无法遏制的湿润,“傻姑娘。”

 

傻姑娘傻姑娘。我就是一个傻姑娘,傻到那么那么喜欢你,傻到明知道不可能还死守着不放手。所以你为什么不试着挽留我呢,为什么不试着喜欢我呢?你看你的傻姑娘,是这么坏一个人,是比最差劲的人还要差劲一万倍的坏姑娘,所以不要再这么温柔地对我了,不要囿我于此长眠,终身画地为牢。

 

我抹了一把眼泪,呜咽着连成一句任性的话,“你背我过去。”

 

“嗯。”

 

鹤丸的背也很宽,可是他实在太瘦,可以抚摸出骨骼的形状。我肯定是全天底下最坏最坏的人,明明知道他那么消瘦,还要发脾气索要他的关怀。但那是人生少有的任性。我怎么舍得拒绝。他在纵容我,他那么好那么好一个人,以那样坦率的胸怀拥抱我所有的坏脾气。我知道这是不对的,我知道我在利用他的温柔。可那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享有源自「鹤丸国永」的温柔的眷顾。所以我埋下脸,让哭红的脸藏进他温暖的发间。他的头发也有淡淡的白檀的味道,散发在浓郁的夏日祭夜晚分散成一个又一个分子细胞。鹤丸的体温可以近距离的传达到我的胸口,非常非常温暖。

 

这条路走完,我们还有多少个并肩走的机会?朝生暮死,生如蟪蛄。就像这萤火一般,只存在每年的夏天,随这年代远去,未免也太可悲了。这份至今仍在胸口跳跃的喜欢也是一样吗?它什么也算不上,只是我一个人的感情泛滥。

 

夜间雾重,虽是夏夜仍有凉风瑟瑟,鹤丸的发尾洇染了小块的湿润,到底是源自露水还是不可歇止的泪水也不得而知。我记得那一晚靠在他背上是那么安心,闭上眼都像是会陷入沉睡。漫长安稳的合眼间我仿佛看见我整个少女时代的单恋如黑白电影那样在眼前一一回放,无趣而绝望,滥情却不舍。然后我一遍遍想。

 

不要走完,不要走完。让这条路无限延伸下去,让平成年的夏天再停留的久一点。让我们最后的约会…再延长一点啊。

 

他最终还是放我下来了,破旧的神社经不住岁月的纷扰,比起记忆里更是蛛网密布残破不堪,孤零零地坐落在小山上。鹤丸坐下来歇脚,往远方眺望恰能看见灯火通宵的集会。

 

第一个烟花放了,嘣的一声碎裂成无数闪亮的圆点,连缀成盛放的花盘。

 

红肿的眼圈有隐隐的疼痛,怎么擦也擦不去这些密密麻麻的肿痛。晚风灌上来吸进肺里,冰凉凉得刺痛。抽噎的情绪已开始慢慢平复下来,却仍是无法抚平这激起的悲痛暗流。所有的声音都盖在了烟花盛开的噼啪声中,远方熙攘的人声、三味线的奏乐,包括鹤丸低低的一句询问。

 

“大学是去京都就读吗?”

 

“嗯。”

 

他的发尾被吹起来,染上烟花的光晕。少年白皙的脸转过来,笑容天生的温暖。鹤丸停了停,像是在思酌什么一般,几秒之后才轻声接了话,“还好京都不远。”

 

眼泪转了几圈,氤氲开灰蒙蒙的湿润,最终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喜欢的那个人,他是全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少年。他适合更好更好的姑娘。那不能是我。

 

所以啊…所以啊,讲出那句话吧。

 

“——别来找我,鹤丸。”

 

不可避免的悲痛还是盖过了理性与勇气,融汇成颤抖的声线。天地暗幕之间我对视上他平静的眼睛,那里面缓缓流淌的华光在询问我原因。于是我吸了吸堵塞的鼻子,仿佛请求般回答他。

 

“……你看我都喜欢你这么久了。”

 

我没能看见他之后的表情,鹤丸转过了脸。我不知道此时他的视线是否笔直向前,但我希望是那样。花火嘣嘣直响,像是祭奠着这年代最后的庙会,在那冗杂中我听见了鹤丸的回复,“嗯。我知道了。”

 

我终于该为这场蹩脚的戏剧向无人的观众席鞠躬。

 

整个夏天的烟花,突然这时候绽放了。一朵接一朵连续不断地爆炸。差点让我产生是在为我可笑的独角戏谢幕的错觉。声音越来越嘈杂,吞没了全部的人声。

 

然后我看见他捂住耳朵尽力大声在我耳边讲话,“要不要向平成年的最后一位神明祈愿?”

 

“别开玩笑了。”我冲他僵硬地笑笑,拉开嗓门在噼里啪啦的烟火中回答,“这里哪会有神明。”

 

“八百万神明诞自信徒。”烟火短暂地停歇了,鹤丸的脸衬在尚未消失的五光十色之中,深深浅浅的晕染上烟火的光色。他笑得清浅,目光越过我直达背后破旧的神社,坚决而执拗,“这是属于你的神明,灯里。”

 

我看着他投下五元硬币,扯动松散的本坪铃,认真地拍了三下手,“是诞生于我的愿望中、专属于灯里的神明。”

 

烟花嗖的升上了天,迸裂开硕大的花。

 

“——希望灯里能幸福。”

 

平成30年的最后一个烟火,在眼前炸开了。

 

 

我第一次见到鹤丸国永的时候,他被一群年纪相仿的同龄孩童簇拥着。少年纯白的发色和金灿灿得仿佛吃掉了整个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睛实在太引人注目,就连远远观赏孩子玩耍的家长也忍不住聊起他。我想他大概是有点洁癖的,因为远远地我看到他不止一次掸走白衣上的灰尘,下意识地避过年幼者玩过泥巴后脏兮兮的手。公园面积小,不管他选择玩哪个游戏都少不了一群可怜巴巴跟着他跑的小尾巴。时值傍晚,尽管他再怎么受人依恋,孩子们还是一个接一个被父母带走了,蹲在一起玩堆沙坑玩滑板的玩伴也一个又一个少去。我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爬上矮矮的滑梯无声进行自己的玩闹,飞起的领口真像白鸟张开的翯翯软羽。晚归的候鸟孤零零地飞过他的头顶,太阳像搅乱的蛋黄,把整个世界都涂上鲜艳的橘红色。他终于走过来,朝仅剩下的等待母亲下班的我搭讪。

 

“哟,我是鹤丸国永。你呢,你叫什么?”

 

这时候我才开始抱怨起自己为什么没有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发音了,愚笨的舌头仿佛打结了一般,我花了好大的劲才把「あかり」三个字讲清楚。

 

他的笑容淡淡的,眉眼间都是柔和的潋滟水光。鹤丸前倾了身子,突然就遮挡了我视线里所有的光亮。但我记得他的眼睛亮亮的,忽然间就点燃了我人生的全部光明。

 

——灯里啊。真好,自身就是光。

 

……可是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一团不见天日的黑暗物质罢了,真正的太阳是你啊,把我世界的所有光明夺走又擅自点燃名为「鹤丸国永」的火光的人……是你啊。

 

在你看不见的每一分每一秒,在你迈向光明又幸福的启程的每一分每一秒,在你牵起其他女生的手尽情挥霍不可能属于我的温柔时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看着你,无法克制地、注视着你。

 

“暗恋”这东西,真是残忍啊。谁都不是犯罪者,谁都成了共犯者。我知道的,错的全都是我,不对的都是我。是我强行把鹤丸扯进了这场蹩脚的戏剧之中,他的人生那么完美,不应该遇见我这样的人。不应该在多年前的午后,突然向我搭话。纵容这不见天日的爱慕疯狂蔓延。

 

可是。他说,希望灯里幸福。

 

——那就幸福吧。

 

“我会喜欢上别人的。”

 

白发的少年站在灯火通明之处看我,远方的火光照得他脸明亮亮的,我在那时候才看清。这已经是张轮廓分明的、少却孩提时分满满当当任性的稳重的脸庞了。这一次他没有用他那仿佛知晓一切的眼睛询问我,而是意外认真的,亲口验证这句话的真伪,“真的?”

 

“嗯……”

 

我合上眼。晚风是湿漉漉的,冲淡了眼角的炽热。回忆走马观花般在眼前浮现。第一次见到鹤丸的场景、第一次一起吃饭的画面、第一次一起回家的并肩走、第一次看见他和别的女孩子交往时的酸涩、鹤丸年幼的脸、鹤丸慢慢长开的脸、鹤丸笑着叫我名字的脸、鹤丸为难地安慰我的脸……所有所有、所有所有与鹤丸相关的回忆,在眼前混淆冲撞。

 

我最终是笑了,“……骗你的。”

 

他走过来敲了敲我的脑袋,语气是不曾意料的难过。他还是说,“傻姑娘。”

 

这样也罢。

 

 

下山的路我没有要求他背我。我见久了鹤丸的背影,那是挺拔而线条分明的好看轮廓,是茫茫人海中我一眼就能认出的身影。我不害怕会将这忘却,所以这次我赶超了他,在看不见鹤丸背影的小路上,我一个人先下了山。

 

落单的鸟在头顶长长唤了一声,向南飞走了。视线从头顶收回来的那刻,我看见鹤丸的身影从小道上慢慢浮现,一步一步,就像当年他走向我那样,重新走进我的心脏。

 

夏日祭已经结束了。

 

 

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分岔点,回家的路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讲。分岔口的路灯呲呲的响,明明灭灭。故障的电线无人来维修,只有一群夏季的小虫贪慕这微弱的灯光,挺着饱满的肚子贴上发烫的灯泡。我呆呆地望着这群执迷不悟的飞虫,回过神时他已经在笑着向我道别。

 

“照顾好自己。”

“你也是。”

 

 

那是平成年最后的一个夏天,我们看了烟火,互相说了晚安,摇了摇手背过身走向相悖的归家的路。

 

那是和鹤丸国永待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夏天,我长达多年的少女戏剧完美谢幕。

 

FIN.

评论(54)
热度(199)
  1. 共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鹤川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