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川

“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见。”

*骨喰藤四郎x审神者亲情向

*现代paro   OOC警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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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能想起遇见骨喰藤四郎的那一天。不期而遇的暴雨下得像帘子般,被风吹得斜打在窗上,仿佛四处乱溅的石子,沙啦沙啦、沙啦沙啦。外头的潮气钻进陈旧掉漆的窗户罅隙沿着墙壁攀爬,雨水的气味好像是要爬进鼻子里、嘴巴里。四处都是令人生厌的低气压。保鲜纸在收缩、饭菜在冷却,连放在电视机柜上的杂志纸张也没能幸免,软趴趴地弯曲起波浪形的弧度。玄关的门被打开的那一刻,黑色的雨像是要涌入这杂乱狭窄的老房子内,父亲的雨衣下摆不断在滴着水,苍老的面孔被雨水糊了一脸,衬得那双浑浊的眼睛更小了些。他毫无章法地脱下湿透的雨衣,小心翼翼将手里两个小行李箱搬进屋内。吧嗒一声、房门被关上了。紊乱压抑的雨声与此同时也被阻隔在屋外。我在父亲微微避开的发福身躯外瞥见了骨喰藤四郎的样子。

 

那是个、非常非常漂亮的少年。很久很久以后我再度回忆起最初的惊鸿一瞥时,混沌的大脑无法准确描绘出当时的细节,只能听从本能吩咐,念起那一刻的惊艳。我记得那时秋老虎刚走没多久,天气比想象中降温得还要快,他仅是穿着件单薄的白衬衫,此刻也被暴雨打湿得透明软趴,肩头全湿光了,贴合着皮肤勾画出清癯的骨骼轮廓。他始终是微微低着头的,玄关昏暗窄小看不清少年的表情,湿透的刘海盖住那双明媚的眼睛,内弯的发尾在滴水,远远望过去,只是张模糊黑黢的侧脸。但轮廓生的精致好看,在慢慢走入明亮室内的那瞬间,我听见心脏漏了一拍。

 

他说,“您好,我是骨喰藤四郎。”

 

一家三口的房子比普通家庭的都要狭小,凌乱的家具随意摆放,沙发上还高高堆叠着临时收进来的衣物。用了好多年的地毯已经开始发黑,调和成一种难以名状的颜色。从今天开始就要寄养在我家的孩子无所适应地站立在一旁,他的手还是湿湿的,透过余光我可以瞥见掌心的纹路,掌纹深刻又长,虚拢在微合的手中。父亲在一旁还与母亲悄声交代着什么,目光游移到我这边,似乎心有顾虑。我没讲话,径自给了父亲一个白眼。然后瞧着他局促不安地去拍拍骨喰藤四郎的背。

 

晚饭是三个人的量。给父亲留下的那一份突兀地摆在餐桌上,笼罩在昏黄灯光下无声哂笑着这尴尬的局面。母亲大概是进了厨房,我能听见冰箱门被开启的那一声细碎之音。

 

“冰箱里没菜了。”我没打算体谅父亲的顾忌,自顾自道出了这句话。

 

——啪嗒。是母亲无奈合上冰箱门的声音。

 

“……真是,我都说了不要给我留饭了嘛。不是约好和江口先生一起喝酒了吗。骨喰,坐了这么久的车你也饿了吧,——妈妈。把饭再热一热。”

 

“不用了。”少年的声音脆生、咬字清晰,讲得不响但格外坚定。他拉开凳子坐下来,慢慢撕开潮湿的保鲜纸,在往嘴里扒饭前礼貌地说了句,“我开动了。”

 

冷掉的米饭、又老又硬的烤鱼、浮着薄薄一层油脂的豆腐味增汤,还有过咸的土豆沙拉。静谧的不知所措间,我只能听见他缓慢而干脆的咀嚼声。

 

屋外的雨似乎下小了,仿佛断线珠帘,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房门外“长谷川”的木牌被初来乍到的暴雨打湿成深褐色。随着这场黑雨而来的,骨喰藤四郎从那天开始入住到了我家。

 

 

“床单在柜子里,你拿一下。”

 

“是是。”我满是不情愿地听从母亲的吩咐,推开壁橱踮起脚尖去翻找最上层的床单。客厅内沙沙作响,吹风机的声音与落雨的嘈杂声浑然一体。

 

整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就在那瞬间抛开成一个蓬松的弧度,然后慢慢垂在柔软的褥子上。母亲的手掌抚过那些鼓起的褶皱,小心翼翼将它们抚平。

 

我叹了口气,弯下身去帮母亲抚平床单,将多余的角折进褥子下。客厅内安静下来了,晚间的雨却还是没完没了下个不停,一下子叫人心烦气躁起来。没忍住的抱怨一时间脱口而出,我低着头细细抖落出自己的不悦。

 

“真是……家里明明没有那个闲钱再去照料别人的孩子,爸爸的老好人性格就是死也改不了啊、”

 

“——千夏。”

 

母亲的声音促狭而充满嗔怒,眼内忽地闪过一丝慌乱。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下子愣在了原地。屋内的灯光正好能照到门口,将那少年的身影清晰照亮。瘦长的影子一路蔓延到发黑的窗口,被立体的墙切割成几块不重合的矩形。他此时已经换下了湿透的白衬衫,穿着父亲那件宽大落伍的灰色睡衣。吹干的头发蓬松柔软,浮泛着温和的发色。

 

母亲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唤他,字语全然是与父亲一样的局促不安,“啊…骨喰,洗完热水澡出来了吗?”

 

“嗯。”

 

少年的回答又浅又轻,一个简短的字眼又把母亲隔绝在自己的世界之外。我看见她张了张嘴,似乎在准备什么措辞,过了片刻才接下话,“床已经铺好了,你今天也累了吧。早点休息。——千夏,你也快去洗个澡吧。”

 

“……知道了。”

 

 

粟田口家的火灾发生得猝不及防,小小的和屋几乎无一处幸免。当地的消防员花了一晚上的功夫才彻底熄灭下这场大火,万幸那日风不大,左邻右舍尚未殃及,只可惜那曾充满欢声笑语的房子烧得只剩下片黑炭。那天晚上当地小学统一组织晚会,到晚上八点才结束。火灾发生的时候,粟田口家尚在读小学的弟弟们都还在晚会的嬉闹中抢夺游戏环节的礼品,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家遭遇了什么。骨喰后来告诉我,当天晚上他因为发烧留在医院挂点滴,逃过了一劫。回去的路上远远地就望见了上蹿的火光,猖狂地向遥不可及的黑夜叫嚣。那时候、应该是预料到了什么。尚未确认的惊恐感沿着后脊爬满他的背,回过神来时,已经拼命奔跑在下坡路上了。红艳的火舌舔舐过每一处房梁,等他终于跑到家门口时,业火已然吞噬掉整个房子。呛人的浓烟从破碎的窗口滚滚冒出,熏得眼睛发痛。他像是失去了知觉与常识,瞬间愣在了那里,任由浓烟熏出干涩而滚烫的热泪。一直到赶来的消防员推了他一把,骨喰藤四郎才总算回过神来。

 

那是发生在2015年间的一场大火。粟田口家伤患者两人,兄长一期一振与次子鲶尾藤四郎。

 

 

转学手续办得很顺利,九月份的时候,骨喰藤四郎作为我的后辈进了同一所高中。父亲出门前多次提醒我要好好照料骨喰。此时他刚升高一,而我也洋洋得意成了学校内最年长的三年级生。父亲大概是怕他人生地不熟,在新的学校被嚣张的家伙欺负,特地嘱咐我这个高年级关照他。他这个人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前辈的言语一定能起到什么威慑作用,却忘了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生,家里的坏脾气在外人面前倔不起来。要真当被欺负了,除了向老师打打小报告这种最叫人讨厌的乖学生作为外,几乎毫无反驳能力。

 

出门前母亲递过精心备好的午餐,骨喰藤四郎点点头,郑重地道了谢,然后头也不回往电车的方向走。

 

我跟在他后头把少年的背影反复打量。这时候他还没开始长个子,跟我差不多高。背挺得直直的,从来不往后看。只是有时候他会突然慢下脚步,应该是在等我。骨喰藤四郎在我家快住了一个月了,至今也没能和我父母熟络起来。少年待人总是生硬又慢热,礼节性的答谢从来不会少,讲话间全是敬语。委实叫人不知道该如何和他打好关系。心理上的抗拒有时候也能表现到生理上来,好几次母亲试图唤他出门与我们一起看电视。骨喰藤四郎的声音被阻隔在房门之内,听起来沉闷又生疏。

 

“……请让我一个人待着。”

 

想来也是因经历过那样可怕的灾难,父母在这些事上分外纵容他。

 

我停下脚步,等着他察觉到异样,然后慢下步子直至彻底停下。这时候他总算回过头来看我了,薄薄的唇始终轻抿成一条直线,眼里很安静,长睫毛像黑蝶扑闪的翅膀,看多少次都会被少年清俊的相貌所惊艳。

 

“——上个礼拜,你怎么突然出门了?”

 

“……”

 

“爸妈很担心你、……骨喰,你那天回来得很晚。”

 

“……抱歉。”

 

他转过身去,没有再答复什么,径自往前走了。

 

他身上藏着很多小秘密。开学典礼后我趁着课间偷偷跑到一年级的楼道去看他,骨喰藤四郎被分配在最后一个位置。素不相识的新生全借着课间的十分钟互相打好关系,只有他安安静静趴在桌上睡觉。——呼吸很安稳、后背轻轻起伏着,大概是个好梦。发尾有撮短发不自然地往外翘着,看上去怪可爱。恰如我能想象到的那样,这个时代会找人打架的男生已经为数不多了,多的是喜欢孤立“不一样的那个人”的自我中心者。骨喰藤四郎没收到任何欺负,也没与任何一个人建立起友谊。他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上体育课、一个人回家。没有觉得有丝毫的为难,也从来不会把想法表达。

 

“我说千夏你啊,”坐在前面的女生弹了弹我的脑门,“最近是喜欢上谁了吗?”

 

“哈啊?”

 

“那个吧、叫做‘骨喰藤四郎’的一年级生?你最近老是在看他吧?”

 

“……哈啊?”

 

女孩子把笑容抿地更深了些,视线往外飘到楼下一个人吃便当的骨喰,“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盯着这孩子发呆,有事没事还老往一年级的楼层跑,很可疑哦~千夏。”

 

我被看得怪不是滋味,闪躲开她的眼光,“没那回事。你别乱想。”

 

“……也是。”女孩子松开被咬瘪的吸管,自顾自下了结论,“毕竟千夏你嘴那么毒,会喜欢上你的男生都是受虐狂吧哈哈。”

 

“……你很烦诶。”

 

“不过说实话,还真的是个漂亮的孩子呢。”女生托起腮,隔着灰蒙的窗将少年的轮廓打量,“呐呐千夏,帮我去要一下联系方式吧?拜托啦~”

 

“……自己去才更显得有诚意吧。”

 

“我不好意思啦,反正千夏你当年追北原时那么果断勇敢,什么都没想就去要了联系方式。这次也帮帮忙啦~”

 

“……”

 

我和骨喰藤四郎搭上话已经是晚餐后了,给他备留的晚饭早早冷却,天妇罗炸过了头,看上去是蜷缩成一团的褐色面团。他从不介意吃冷掉的晚饭,事实是开学以来他回来地一向很晚,放学走的路从来是与回家的方向相反。很久之后我才从母亲嘴里探听到他在打工,怪不得课间总是在睡觉。“骨喰他啊…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哦。”整叠着衣物的母亲忽然间提及这件事,声音悠悠地也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你还记得小时候回外婆家和你一起玩的那个文质彬彬的男孩子吗?千夏回来一直在说想嫁给那样的哥哥呢。”“……丢脸死了,别说了妈妈。”“那是他们的兄长。粟田口家比我们家还拮据吧,千夏看到他们家的成员时还吓了一跳呢,‘那——么多弟弟,都可以把千夏的房间挤满了!’”母亲夸张地比了比姿势,轻轻笑出来,“骨喰从很小时候就开始有在帮他兄长的忙,和他的孪生哥哥一起帮忙照顾弟弟们……”安静的目光转到这边来,我被母亲盯得萌生出一片后怕的心绪,下意识躲了过去,“这次也是,说是不想麻烦我们,一直在打工赚钱试图把生活费还给我们。”

 

“好好照顾他啊,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千夏。”

 

——、

什么啊,我也是——

 

我咽了口口水,轻轻拉开他对面的椅子,以免吵醒此时已经熟睡的父母,“骨喰。”

 

他抬起头来,不知是否是因为疲倦的原因,眼里的生疏也柔和了许多,“……?”

 

“……那个、”合拢住的手掌生出些许紧张的冷汗,我不安地用左手的大拇指来回摩挲着右手大拇指的关节,“你的联系方式…是不是到现在也没告诉过我?”

 

“我没有手机。”

 

他慢腾腾喝了口汤,声音依旧是淡漠的,但并不是让人讨厌的意味。

 

 

粟田口家只有一部固定电话,在2015年的夏天燃烧于那场大火中。

 

 

我忘记了我是找了怎样蹩脚的理由搪塞前座的女生。那之后我再没和她谈及到骨喰藤四郎。因为打工的缘故,母亲一向担心过度的工作量会不会影响到他的学业,事实上骨喰的脑子灵活得不得了,一年级的成绩公布栏上常是名列前茅。与此相比快要迎接高考的我倒总是揣着难堪分数的卷子暗自不安,前座的姑娘朝我开玩笑,“千夏也只有在吐槽这件事上脑子转得快了吧”,我把画着寥寥无几的红色圆圈的卷子塞回书包里,翻出杂志试图转化心情。

 

社团招新来得声势浩大,我站在摊位的角落瞧见途径的骨喰藤四郎停留在剑道部的位置许久,安安静静坐下来填了表格——北原也在剑道部。他看起来明明瘦瘦小小的,没想到还挺能打。我的男友好几次跟我叙述社团里那个出类拔萃的一年级生,下手简直毫不留情。现在的孩子都那么厉害啊……

 

他倒头仰在松软的草地上,黑黢的眼睛望向遥不可及的湛蓝苍穹,“有天赋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我垂下眼睛,没有再讲话。

 

与北原交往是件水到渠成的事。我在友人的邀请下无意间观摩了剑道部的训练,那个动作生疏但一刻也没有停下休息坚持练习的男孩子一下子就占满了我的视野。我和北原是同一类人,这点我们都清楚。相貌平平也没有丝毫天赋,都是在某件事上苦苦挣扎努力的芸芸大众。好多次我都能在北原身上看到自己,所以我马上抛却了女孩子该有的羞涩与拘谨向他要了联系方式并在几个月的相处后告了白。没有人问过我到底喜不喜欢北原,我也从来没问过我自己。

 

他努力到现在,总算在社团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称得上是尚未引退的前辈里大有实力的选手,而这一切在骨喰藤四郎加入社团后全部受到了威胁。

 

“回去吧。”他站起身来,掸走裤上的灰。

 

 

骨喰藤四郎被告白了。众目睽睽之下,被一年级最可爱的女孩子告白了。

 

迟钝的男孩子也许压根没能理解她的感情,连一句拒绝的话也没讲出口。直接无视掉女孩子递过来的情书走开了。

 

这件事一度成为学校的八卦,被传得沸沸扬扬。我从别人口里听到这件事后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一起回去的路上忍不住想要奚落他,“你是从来没遇见过这种状况吗?怎么说也要照顾一下女孩子的心情吧,还真是个冷淡的人啊……”

 

“……以前,都是兄弟帮忙拒绝的。”

 

“诶、”

 

他突然停下脚步,声音很轻,“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们……一期哥说,不管是怎样的情况被拒绝总是难过的,可是我又不能就这么接受。兄弟的话……会比较擅长解决这种事。”

 

那大概是他第一次一口气讲这么多话,口气比起以往都要温婉不少,仿佛隔过流逝的时光与那突如其来的大火,一直回溯到安静祥和的昔日岁月里。

 

“……骨喰。”流浪的橘猫翻过低矮的墙,途径而过的女孩子队伍里争论着哪个口味的可丽饼更好吃,我看见他抬起的眼睛里温润的流光,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卵,“下次、我来帮你拒绝吧。”

 

“老想做老好人可不行啊,别看我这样,千夏姐可是习惯当恶人了。”

 

 

高三开始步入正轨后,父亲就任的公司似乎进入了经济危机。裁员尚且还不会裁到认真工作的老员工身上,熬过高三这一年应该还是绰绰有余。骨喰藤四郎又找了份零时工,比以往回来地更晚了,暑假我拿着节省下来的零花钱和北原出去约会时,常能在某些角隅瞥见他的影子。母亲心疼他的身体,在专门给他准备的便当里偷偷加了菜。大概还是以为我对他有所偏见,一直藏着掖着。我也懒得跟她解释,安静扒着自己的饭,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成绩还是在不断地下滑,被班主任好几次叫过去谈话,讲出口的理想大学免不得要被嘲弄,就连北原也因为社团训练少有联系,这个时间点他也差不多该引退了,总是霸占着前辈的位置也不知道在执着着什么,明明、明明有骨喰在的话,根本就不需要他的指导。

 

我们为鸡毛蒜皮的事时不时吵架,自从我告诉他骨喰藤四郎是寄养在我家的亲戚后北原的态度明显冷淡不少,即使我知道这并非他所愿,但空有努力的卑且者在面对天选之子时,那膨胀的嫉妒太容易扩充到与他相关的一切人与事。因为我和北原实在太过相似,我没办法责怪他的迁怒。

 

那么一次我们直接就在约会的途中吵起来了,北原连吵架原因都懒得探究,拉下脸径自打了计程车回去。我望着车子远去的背影眼睛红了一圈,又不甘愿就此回家,不知所措地在原地绕着圈,最后无力地靠着店面蹲下来,难受地快要喘不上气来。泪水转了几圈,被硬生生吞了进去。这样忍耐着忍耐着、一直到腿蹲得快麻了,上头忽然笼罩上一片稀疏的阴影,少年的嗓音悄无声息地透露出清浅的担忧。

 

“……千夏姐?”

 

我抬起头,是骨喰藤四郎。

 

他是来探望至今未醒的家人的。隔着病房的玻璃门我看见那个长得同他一样好看的男孩子,绀色的发松松散散垂在肩头,漂亮得像个女孩子。他说兄弟平时喜欢拿红色的发绳绑起头发,与乱的发绳摆放在一起总是容易搞混。临床的病人是他的兄长一期一振,为保护火焰中的弟弟胳膊上的皮肤被烧了一块,伤痕围绕着小臂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们都安静地睡着了,长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好像一不小心就要飞走的蝶。

 

“……你每个月都会来看望他们吗?”

 

“嗯。”

 

医生说他们的情况比刚入院时已经好了很多,只是何时苏醒仍旧是个问题。监护仪有条不紊地显示着他们的心率,还在跳动。生命还在继续。骨喰说,那是他这一年来最大的慰藉。

 

“……你的弟弟们呢?他们还好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谈及他的家人时骨喰藤四郎的表情永远是柔和的,隐隐绰绰间我似乎看见他很浅地笑了下,那是对着过往的岁月的。那段虽然生活拮据、但家人依旧健在的温暖岁月。

 

“都借住在亲戚家。……弟弟们太多了,没办法只交给一个亲戚抚养。”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继续接下话,声音在颤抖,“对不起。”

 

“……”

 

大家都不容易。

 

 

我那时回家对母亲感慨的,不只是粟田口家成员太多这样。“明明抚养不起,为什么还要生那么多孩子呢……一期一振也是,又不是为了弟弟活的,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活得像个小大人一样。我啊、千夏啊,如果有弟弟或妹妹的话,分开了可能就不会管她了哦。千夏已经没有好看的娃娃了,再有个弟弟妹妹要照料的话绝——对会疯掉的!”

 

所以我始终无法想象,在无依无靠的此刻,他为什么还会选择继续照顾远在身外的弟弟们,把打工挣的钱均等分到十几个信封内,每个月寄出给年幼的弟弟。

 

还只是少年的骨喰藤四郎,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担负起兄长的责任。从未有抱怨、也从未觉得有任何不公。

 

 

我后来还是和北原分手了。虽然对面给出的理由是性格不合,但我清楚远远不是那样。分手的第二天他就和隔壁的小林确认关系,删除了有关我的所有联系方式。北原劈腿的事实或多或少我还是感受到了些许,却始终不想去承认、或者说连想去确认的气力也无法衍生。那时我连生气也做不到了,只是疲惫,仿佛对我们之间的恋情早已绝望。

 

只是我一直到好久以后才听剑道部的成员说,那天的骨喰藤四郎表现得比以往都要奇怪。训练的时间他逾越年级擅自找了北原较量,开口尽是莫名其妙的挑衅。

 

“之前的训练,我一直在给前辈放水。”

 

“……什、”

 

“所以,认认真真比一场吧。”他闭上眼睛,声音尖锐又生疏、像是能把人的骨头生生砍碎。“一决胜负吧!”

 

 

骨喰藤四郎被社长训斥了。原因是无视社规挑衅前辈,下手没轻没重差点打伤人。我以家属的身份向社长与指导老师道了歉,一把摁下他的脑袋九十度鞠躬,洪亮的道歉回响在办公室内,吓得邻座的老师一个颤栗。社长是与我有所相识的旧友,高一年级曾同过班。比起成员的主动闹事,我的家属身份似乎更让他在意。

 

“长谷川你、原来有个弟弟吗?”

 

他低下的脑袋久久未抬起,看起来像顺服的小犬。我忽然想,如果此时此刻站在这里的是一期一振会是怎样,骨喰藤四郎会很希望这样,我也希望。

 

我弯起眼笑了,胀破的酸涩此时铺天盖地翻腾而来,“并不是弟弟。”

 

“但是、是很麻烦的家人。”

 

总是一个人吃饭的、总是不喜欢笑的、总是喜欢默默把责任揽过来的、总是没有人能去帮助你的、擅自想要帮我把这份感情一刀两断的、非常非常麻烦的,家人。

 

母亲留了字条,说是有事没办法及时回家。父亲因为公司的事这些天持续加班。晚饭的任务只能落在我身上。北原曾说我是不适合做饭的,得到这样的评价后就再没给他准备过便当。大概是感受到了我的僵持,骨喰藤四郎挽起袖子,似乎是想要帮忙。毛衣袖子甫一卷起,就露出晶莹瘦弱的小臂,五指关节分明,怎么看都不像是早已习惯家务。我轻轻推走他,洗干净食材哒哒哒动起了刀。

 

“……你先吃吧。我只准备了一人份的量。”

 

他没有责怪我的任性与怯懦,反倒分外安静地端起了那碗汤。味增汤是稍稍放凉后才端出来的,不会烫舌。他喝的声音不响,放下碗后却是静默了许久。

 

“……味增汤的味道,很熟悉。”少年的睫羽颤了又颤,清亮眼里流淌着温润水光,声音是抖的,“是一期哥啊……我怎么会、连这种事都给忘了呢。”

 

我垂下眼睛,轻轻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次骨喰藤四郎没有再冷漠地躲开,道出那句“别碰我”,而是乖顺地任由我抚摸着他的头发。他很久以前告诉我,家乡的马在驯服后会变得很温顺,被摸就会觉得高兴。还有、马的眼睛也很好看。他说这些的时候目光是望向了哪里呢?好远好远、外人始终无法触及。那里应该有温暖干燥的旭日,有嬉笑谩骂的兄弟和柔声嗔怪的兄长。可是这些我都给不了他,长谷川是骨喰藤四郎这一生奔波中的一个小小停靠点,即使那残破不堪的和屋被大火烧毁,那也还是藤四郎的家。

 

骨喰藤四郎也好、鲶尾藤四郎也好、一期一振也好、药研藤四郎也好、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与兄长分离的藤四郎一员,大家都想回家。

 

 

四月的时候,我总算混入了个像样的大学。北原考到了别的城市,昔日的同学零零散散都去了不同的学校。骨喰藤四郎升入二年级了,也算是个不上不下的年纪。新的追求对象像发芽的花苞,被春天鼓动得蠢蠢欲动。我送他去上学的路上无奈感慨,“不会拒绝的话,还是早点找个朋友帮一下忙的好。啊、但是绝对要找个靠谱的朋友啊,要是背着你答应了可不行……”零落的樱花飘落在他松软的发上,仿佛是春日赠予他的洗礼。少年的个子已经远远超过我了,必须微微低下脑袋才能同我对视。这时他已然不再畏惧与长谷川家长女的四目相对,“嗯,我知道了。”

 

结果他还是没能找到个像样的朋友。我半是无奈半是好笑地接受了他的任意妄为。骨喰藤四郎的生命里曾出现过熟悉他一切心事的兄弟,他们从一个子宫内诞生,分享同一份营养。他不需要有谁再去了解他,这固执的少年有他坚守的一切往事。这样也罢。我知道他总会等到他的兄弟醒来。

 

我搬出去的第一年,父亲就任的公司彻底倒闭了。细碎的争吵声总是隔过不厚实的房门传进他的耳内,大学的花销一下子大了好多,我一如既往向父母讨要生活费。每个月他们都会因为生活费的事吵上一架,可是这些。骨喰藤四郎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寒假我回家看望父母,此时父亲磕磕碰碰总算是找到了家愿意接纳他的小公司,公司待遇并不丰厚,但父亲依旧很高兴。高二学业开始重起来了,骨喰没办法再兼职两份工。父亲劝他辞掉兼职,由他出生活费。骨喰没有讲话,不动声色地辞去了早上的工作,但晚上的兼职一直没落下过。我后来通过朋友介绍,也算是找到份待遇可观的兼职,很少再向父母讨要过零钱。

 

“千夏你啊——就是成长得太慢。老像个小孩子胡闹。”

 

母亲把寿喜锅里的牛肉夹进我的碗里,嗔怪着感慨了一句。

 

我僵硬地笑了笑,没有应话。争执从一开始就失去了意义,这么多年过去了,长谷川千夏或多或少还是成长了些许。

 

忽然想起来,和北原分手的那个晚上。将近十点左右时,整个城市为期一小时的停电,我点起蜡烛陪骨喰藤四郎写作业。男孩子的字迹娟秀清晰,句号画得又圆又可爱,像一颗颗晶莹的卵。

 

“你知道吗,骨喰。”

 

烛影晃了晃,融化了一片滚烫而柔软的蜡油,油光晃动起来,像潺潺的湖面。我擅自打断了他的用功。

 

“听说每个孩子,都是上帝孵化的卵。他们的壳坚硬生脆,生来就是为保护着卵内的孩子。可是、等到壳被打碎的时候,上帝会惊恐地发现,就算外表看起来都是一模一样的干净,实际上有好多卵,里面已经彻底坏掉了呢。”

 

在那么多安然沉睡的卵中,“长谷川千夏”就是其中坏掉的一枚。

 

我怀起膝盖,昏黄烛光中看不清骨喰的表情,可能视野已经模糊。冰掉的脚趾微微扭动着,在那很久很久以前,母亲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脚趾上还没涂这样红艳的指甲油吧。摇曳的烛光晃动进溟濛的视线间,有什么、满溢而出眼角之外。一滴又一滴、落在他的床被上。

 

“所以啊,千夏要懂事、千夏要学会帮爸爸妈妈的忙……要快点长大啊……”

 

——千夏不要做坏掉的那一枚卵。

 

漫无边际的潮湿漫上眼眶,潋滟开一片水光。长谷川千夏记得的啊,记得要去分担爸爸妈妈的责任。因为爸爸老是不懂得拒绝别人,导致总有大人喜欢欺负我们家。那么就由千夏来当恶人好了,由我来把父母的为难与不情愿讲出口,反正大人念着童言无忌,总会原谅孩子的任性。可结果呢、结果千夏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坏孩子,到头来连母亲都不信任我,一直觉得是意气用事。

 

骨喰藤四郎搬来那一天,家里到底是迈入了什么窘境她很清楚,可是爸爸没办法看着亲戚家的孩子不管,这点她也很清楚。她得做恶人、得照顾到这个家。少女千夏没有好看的洋娃娃,走不出这个小镇,也不知道街口的可丽饼哪个口味更好吃。那样朴素而无趣的自己,没有办法融入女孩子的队伍。她害怕被孤立、害怕被嘲笑。即使朋友的玩笑总是容易伤到自尊心,也是没办法的事啊。不能成为坏掉的那颗卵、要长大、要变得更稳重。你要坚强起来。

 

就算外壳全部坏掉,也要保证最里面的卵内的孩子没有腐烂发黑。

 

我翻开他的掌心,少年的掌腹生着层薄薄的茧,摸上去怪难受的。生长的纹路还是那样深刻又长,未来会是很好的道路。

 

“你要幸福,骨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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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篇的灵感,其实是来自昨晚做的与骨喰有关的一个梦。大致内容已经记不清,只记得梦境的最后。脑海里突然冒出那句。

【他是我所见过的,所处的外部条件再差,但依旧温润纯粹的一颗水晶。】

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演变成了这样Orz

最后恭喜骨喰喜提手机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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